的,即一要生存,二要温饱,三要发展。
在这条路上,倘有障碍,必将本能地下死力排除之。
根据我的观察,生物还有争胜或求胜的本能,总想压倒别的东西,一枝独秀。
这种本能人当然也有。
我们常讲,在世界上,争来争去,不外名利两件事。
名是为了满足求胜的本能,而利则是为了满足求生。
二者联系密切,相辅相成,成为人类的公害,谁也铲除不掉。
古今中外的圣人贤人们都尽过力量,而所获只能说是有限。
至于我自己,一般人的印象是,我比较淡泊名利。
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,我名利之心兼而有之。
只因我的环境对我有大裨益,所以才造成了这一个假象。
我在四十多岁时,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当时所能追求的最高荣誉,我已经全部拿到手。
在学术上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,即后来的院士。
在教育界是一级教授。
在政治上是全国政协委员。
学术和教育我已经爬到了百尺竿头,再往上就没有什么阶梯了。
我难道还想登天做神仙吗?因此,以后几十年的提升提级活动我都无权参加,只是领导而已。
假如我当时是一个二级教授——在大学中这已经不低了——我一定会渴望再爬上一级的。
不过,我在这里必须补充几句。
即使我想再往上爬,我决不会奔走、钻营、吹牛、拍马,只问目的,不择手段。
那不是我的作风,我一辈子没有干过。
写到这里,就跟一个比较抽象的理论问题挂上了钩。
什么叫好人?什么叫坏人?什么叫好?什么叫坏?我没有看过伦理教科书,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这样的定义。
我自己悟出了一套看法,当然是极端粗浅的,甚至是原始的。
我认为,一个人一生要处理好三个关系:天人关系,也就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;人人关系,也就是社会关系;个人思想和感情中矛盾和平衡的关系。
处理好了,人类就能够进步,社会就能够发展。
好人与坏人的问题属于社会关系。
因此,我在这里专门谈社会关系,其他两个就不说了。
正确处理人与人的关系,主要是处理利害关系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,都关心自己的利益。
而这种利益又常常会同别人有矛盾的。
有了你的利益,就没有我的利益。
你的利益多了,我的就会减少。
怎样解决这个矛盾就成了芸芸众生最棘手的问题。
人类毕竟是有思想能思维的动物。
在这种极端错综复杂的利益矛盾中,他们绝大部分人都能有分析评判的能力。
至于哲学家所说的良知和良能,我说不清楚。
人们能够分清是非善恶,自己处理好问题。
在这里无非是有两种态度,既考虑自己的利益,为自己着想,也考虑别人的利益,为别人着想。
极少数人只考虑自己的利益,而又以残暴的手段攫取别人的利益者,是为害群之马,国家必绳之以法,以保证社会的安定团结。
这也是衡量一个人好坏的基础。
地球上没有天堂乐园,也没有小说中所说的“君子国”。
对一般人民的道德水平不要提出过高的要求。
一个人除了为自己着想外,能为别人着想的水平达到百分之六十,他就算是一个好人。
水平越高,当然越好。
那样高的水平恐怕只有少数人能达到了。
大概由于我水平太低,我不大敢同意“毫不利己,专门利人”这种提法,一个“毫不”,再加上一个“专门”,把话说得满到不能再满的程度。
试问天下人有几个人能做到。
提这个口号的人怎样呢?这种口号只能吓唬人,叫人望而却步,决起不到提高人们道德水平的作用。
至于我自己,我是一个谨小慎微、性格内向的人。
考虑问题有时候细入毫发。
我考虑别人的利益,为别人着想,我自认能达到百分之六十。
我只能把自己划归好人一类。
我过去犯过许多错误,伤害了一些人。
但那决不是有意为之,是为我的水平低修养不够所支配的。
在这里,我还必须再做一下老王,自我吹嘘一番。
在大是大非问题前面,我会一反谨小慎微的本性,挺身而出,完全不计个人利害。
我觉得,这是我身上的亮点,颇值得骄傲的。
总之,我给自己的评价是:一个平平常常的好人,但不是一个不讲原则的滥好人。
现在我想重点谈一谈对自己当前处境的反思。
我生长在鲁西北贫困地区一个僻远的小村庄里。
晚年,一个幼年时的伙伴对我说:“你们家连贫农都够不上!”在家六年,几乎不知肉味,平常吃的是红高粱饼子,白馒头只有大奶奶给吃过。
没有钱买盐,只能从盐碱地里挖土煮水腌咸菜。
母亲一字不识,一辈子季赵氏,连个名都没有捞上。
我现在一闭眼就看到一个小男孩,在夏天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,滚在黄土地里,然后跳入浑浊的小河里去冲洗。
再滚,再冲;再冲,再滚。
“难道这就是我吗?”
“不错,这就是你!”
六岁那年,我从那个小村庄里走出,走向通都大邑,一走就走了将近九十年。
我走过阳关大道,也跨过独木小桥。
有时候歪打正着,有时候也正打歪着。
坎坎坷坷,跌跌撞撞,磕磕碰碰,推推搡搡,云里,雾里。
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现在的九十二岁,超过古稀之年二十多岁了。
岂不大可喜哉!又岂不大可惧哉!我仿佛大梦初觉一样,糊里糊涂地成为一位名人。
现在正住在三〇一医院雍容华贵的高干病房里。
同我九十年前出发时的情况相比,只有李后主的“天上人间”四个字差堪比拟于万一。
我不大相信这是真的。
我在上面曾经说到,名利之心,人皆有之。
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,有了点名,感到高兴,是人之常情。
我只想说一句,我确实没有为了出名而去钻营。
我经常说,我少无大志,中无大志,老也无大志。
这都是实情。
能够有点小名小利,自己也就满足了。
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子。
已经有了几本传记,听说还有人正在写作。
至于单篇的文章数量更大。
其中说的当然都是好话,当然免不了大量溢美之词。
别人写的传记和文章,我基本上都不看。
我感谢作者,他们都是一片好心。
我经常说,我没有那样好,那是对我的鞭策和鼓励。
我感到惭愧。
常言道:“人怕出名猪怕壮。
”一点小小的虚名竟能给我招来这样的麻烦,不身历其境者是不能理解的。
麻烦是错综复杂的,我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。
我现在,想到什么就写点什么,绝对是写不全的。
首先是出席会议。
有些会议同我关系实在不大。
但却又非出席不行,据说这涉及会议的规格。
在这一顶大帽子下面,我只能勉为其难了。
其次是接待来访者,只这一项就头绪万端。
老朋友的来访,什么时候都会给我带来欢悦,不在此列。
我讲的是陌生人的来访,学校领导在我的大门上贴出布告:谢绝访问。
但大多数人却熟视无睹,置之不理,照样大声敲门。
外地来的人,其中多半是青年人,不远千里,为了某一些原因,要求见我。
如见不到,他们能在门外荷塘旁等上几个小时,甚至住在校外旅店里,每天来我家附近一次。
他们来的目的多种多样;但是大体上以想上北大为最多。
他们慕北大之名,可惜考试未能及格。
他们错认我有无穷无尽的能力和权力,能帮助自己。
另外想到北京找工作的也有,想找我签个名照张相的也有。
这种事情说也说不完。
我家里的人告诉他们我不在家。
于是我就不敢在临街的屋子里抬头,当然更不敢出门,我成了“囚徒”。
其次是来信。
我每天都会收到陌生人的几封信。
有的也多与求学有关。
有极少数的男女大孩子向我诉说思想感情方面的一些问题和困惑。
据他们自己说,这些事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告诉。
我读了真正是万分感动,遍体温暖。
我有何德何能,竟能让纯真无邪的大孩子如此信任!据说,外面传说,我每信必复。
我最初确实有这样的愿望。
但是,时间和精力都有限。
只好让李玉洁女士承担写回信的任务。
这个任务成了德国人口中常说的“硬核桃”。
其次是寄来的稿子,要我“评阅”,提意见,写序言,甚至推荐出版。
其中有洋洋数十万言之作。
我哪里有能力有时间读这些原稿呢?有时候往旁边一放,为新来的信件所覆盖。
过了不知多少时候,原作者来信催还原稿。
这却使我作了难。
“只在此室中,书深不知处”了。
如果原作者只有这么一本原稿,那我的罪孽可就大了。
其次是要求写字的人多,求我的“墨宝”,有的是楼台名称,有的是展览会的会名,有的是书名,有的是题词,总之是花样很多。
一提“墨宝”,我就汗颜。
小时候确实练过字。
但是,一入大学,就再没有练过书法,以后长期居住在国外,连笔墨都看不见,何来“墨宝”。
现在,到了老年,忽然变成了“书法家”,竟还有人把我的“书法”拿到书展上去示众,我自己都觉得可笑!有比较老实的人,暗示给我:他们所求